进藏54天后首次返程，熹微洇染层峦，映亮布宫，薄雾变得丝丝缕缕，渐渐散去，像鸭血粉丝汤里冒起的热气，飘飘忽忽着不见了。许是听多了“航班延误”通知，时间虽有点紧促，但我稳如食客，倒上辣油，搅和均匀，夹起粉丝，吹散热气，一边安慰自己急不得，一边提醒千万别落下礼物。如此神使鬼差，只提前了一小时到达机场，在被告知办理所乘航班登机牌系统已关闭时，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，仅差3分钟，攥在手心的身份证变得冰凉。

本该晚上7点多到达南京机场的航班，改签成了下午3点半飞往重庆、夜里11点5分再转乘飞往南京，到家时已是凌晨2点46分。晚就晚点吧，毕竟还能回去。这种情况下，愉快接受事实比起懊恼更重要。

一朝被蛇咬，十年怕井绳。飞机准时到达重庆机场，距离转乘时间还早，时有冲动但都立马收住，老老实实呆在候机厅，生怕再出什么意外。为了让延误的时间有所值，便去了候机厅的书店里转悠转悠，想寻本书翻翻。小姑娘细高个子，肤色嫩白，长着张娃娃脸，热情得像见了大客户，指着一众平放的样书说，这些都是刚上架的，您随便看，看好了我给您拿新的，不买也没关系。我对村上春树的作品素有好感，顺着她的手势方向，抬眼便看到了大大的“村上春树”字样，印在封面的左边，右边是一个更大字号的“旅”字，自然就从左向右理解起来，以为是村上春树的新著《旅》。

付了钱，回到座位。只读了几页，便感觉不太对劲，字里行间鲜见村上春树惯有的午后阳光般明亮的细节，倒像在轻声解读他或他作品里的故事，带着诗意的抒情。赶快合上书，眯着眼细看封面，这时才发现在“旅”字的下方，还有一行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“宫本雅俊·作品”的字样。宫本雅俊何方神圣？此前连名字都未听过，更不谈其作品了。又是一阵子懊恼，如同订购了“金庸”的作品却寄来了“全庸”之作，失望像油锅里的葱花伴着锅铲的翻炒声滋滋作响，感觉书一下子重了不少。

怎么办呢？把书放在膝盖上，默念“开卷有益”，硬着头皮继续。没想到读了近三分之一时竟有些喜欢，对村上春树笔下的那些死亡，那些孤独，那些藏在文字里的情绪，突然变得清晰起来。当然，仅凭一本书揣测村上春树写作时的心境，于学术而言不够分量，于自个来说也不够资格，但顺着宫本雅俊的视角，就像透过新开的窗户去看熟悉的场景，还是感悟出不少以前没注意到的新意，甚至偶尔记下的感触都突然变得陌生起来。索性合上书，靠在椅背，看人来人往，仿佛看到自己行走的身影。

流量年代，心灵鸡汤潮来潮去，各种不幸际遇和人生感悟的小视频、微短剧不断刷屏朋友圈、置顶搜搜榜。有的配图是病者抱着成箱的现金，写着“看淡金钱，健康第一”；有的放着老人下棋之暇小酌几口的视频，说是“难得糊涂，笑对人生”；也有互助的画面，标注“善待他人，多做好事”。摆拍的不论，即便有些真的，除了心里暖一下，赚几滴廉价的眼泪外，恐怕连熬汤的人都没活明白，何来规劝和治愈呢。我也经常提醒自己要淡定从容，可到了误机时还是忍不住慌了神。

村上春树说，如果你不知道你喜欢什么，那么你真的就迷失了。他还说，从陌生到熟悉不过是一个抬头的瞬间。计划到西藏旅游，从学校走上社会那时就有了，而且几个人说好的，说明我们是喜欢远方的，从隐约的第六感来说至少是的。但迟迟没有付诸行动，就在考虑年岁和精力准备放弃时却又成行，触手可及的遥远让心路很近。第一次隔着玻璃看到布宫时，距离让它显得冷峻，冷峻里透着陌生，陌生里又有股熟悉，我想这种有点怪却又自然的感觉，或许正是早有计划要来、却又迟迟才来的心理作用吧，就像小时候掉进石塘的发夹，多年后的偶然路过发现它正躺在干涸的石缝里。是啊，从熟悉到陌生又何尝不是一低头的那个瞬间呢？在“自我至上”的赛道上，谁又肯停下脚步，品尝岁月藏在酥油茶里的温柔呢？

卡佛的诗这样写道：这一生你得到了//你想要的吗，即使这样？//我得到了。//那你想要什么？//叫我自己亲爱的，感觉自己//在这个世上被爱。三毛说，一个不欣赏自己的人，是难以快乐的。个人觉得把二者的诗和话放在一起，是个不错的结合。因为我们时时考虑自己，但又经常忘记自己是谁，用村上春树的话来说，人是容易迷失的动物。对于善歌者你的五音不全，善舞者你的笨拙，善画者你的色盲，善言者你的木讷，你会承认这些是你的不足，但很少去想这些“缺点”的好处。不妨看看村上春树怎么看待自己的“不完美”：“我长相不算英俊，腿也不长，我的五音不全，智商也不算高，不是个天才，仔细想一想，我基本是一无是处的人，不过我自己倒不会觉得难过，反而是想‘如果这样恰到好处，那就是恰到好处了’。认真想一想，如果一切太过完美的话，那人生只怕就没有现在的安逸和舒适了。如果腿太长的话，坐飞机就会觉得座位的空间太过狭窄；歌唱得很好听的话，就会一直在卡拉 OK 厅里唱歌，喉咙里只怕要长出息肉了；而成了天才的话，又会开始不断担心有朝一日才思枯竭该多么苦恼。（《大萝卜与难挑的鳄梨》）”不迷失自我，难在真正接受自我。